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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根铅丝火钩》无名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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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12-11 00:15:58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[ 幽默的短篇,作者的筆名就叫无名氏。]

 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仇__恨。有深仇、浅恨。有小仇、大恨。有血仇,财仇,情仇,权__利仇,政__治仇;有被欺__压的恨,被侮辱的恨,路见不平的恨,邻居纠纷的恨。乞丐恨巡__捕,犯人恨法__官,囚徒恨狱__卒,妓__女恨赖嫖账的狎客,奥斯维辛集__中__营的波兰人仇视希__特__勒,沦陷区的中国人仇视日本军官,米兰的民__主党人仇视黑衫党,十二月党人仇视沙皇,玛丽安都瓦纳憎恨甲克宾党,詹姆斯朝王党憎恨清教__徒,古罗马憎恨迦太基,张子房憎恨秦始皇,伍子胥憎恨楚平王。推而广之,夏夜纳凉人毒恨蚊子,卫生人员毒恨苍蝇,病人毒恨一喊三__不应的护__士,失眠者毒恨锣鼓声,以致苍蝇痛恨蝇拍,蚊子痛恨蚊烟香,臭虫痛恨六六粉(假如这些昆虫有知觉,有情感的话)。这一切,都是理所当然,无人见怪。
假如有这么一个人,竟对一根铅丝火钩发生深仇大恨,几乎与它势不两立,那么,很少人不会惊奇地说:「这个人不是神__经病,就是疯__子! 」
事实是:这些天来,我们的袁冈同志的整个生活,已被一根铅丝火钩搅得天翻地覆了,而他既没有进过、或正准备进精神病院。
  故事很简单。今年冬季特别冷,袁冈同志正家居养肺病,最怕冷。每天一下床,像跌入一座冷藏冰库,浑身血管每一滴血仿佛全部冻结,化成一条条冰管;他那些树枝状神__经,也变成一片雪景。现在,他已穿上全部冬衣:两件绒线衫,一件丝棉背心,一件皮袄,外面又是一件两斤重的丝棉短大衣,还加一件蓝色厚卡其布罩衫。假如再垒宝塔式的垒上去,只有披一床棉被在脊背上了。但普天之下,毕竟少有人把棉被当棉大衣穿的。袁冈不得不另外设法。生火炉,装上长长白铁管,是个好主意。可是,这种主意不是为袁冈这类小人物准备的。几千年来,一般江南人家,没有采用过这个主意。
凑巧近几年来,外面兴一种新式煤炉,这几乎是一项创造性的发明,可称为革新煤炉。它比旧式的干净,灵便,火旺,可以「封」过夜。把它放入室内,炉筒四周热腾腾的,不仅能煮饭、炒菜、烧水,且可取暖。袁冈不胜敬佩它的种种优点,早就想买了。却因为旧的那只仍可利__用,不当「弃旧」而竟「恋新」,未免浪费,不合理。袁冈是财贸单位一个普通公__务员,收入有限,平日为了节省三分钱电车费,都不惜麻烦他那双瘦瘦脚板底,多跑一大段路,更何况这种新式炉子初上市后,一度卖到七八元一只?对于他这类小人物,一笔七元的额外支出,不啻蒙特卡罗那样小国__家花一百万美元修建__国__家园圃的一座考究的暖气花房。蒙特卡罗国王既不会心血来__潮,凭空花这笔钱,我们的袁冈同志购__买革新煤炉的计画,自然也就一再抛锚。
可是,窗外的冰雪与西北风,一再向他进逼、围__攻,「背」棉被代大衣的悲剧,每分每秒都有上演可能。一再把他的「国库」预算研究之后,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,袁冈瑟缩在床上棉被筒内,突然下了个大决心。此时他的气概,真有点像当年拿翁决心率百万大军远征冰天雪地的俄国。这真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。上__海已进一步发明一种廉价的轻便的小型革新煤炉,而且上市了。它标价只四元三角。
当一个同事从上海带来那只髹漆淡蓝色的小炉子时,「立春」已过,「雨水」也接近尾声,上述那种悲剧的上演可能性,其实已很小了。
袁冈却快活异常,勇气百倍,仿佛正请来一位保护神祗。从此,所有从西北风和冰霜雪霰里跳出来的妖魔鬼怪,便会一网打尽。即使这一切只是明冬的胜利,他却先期支付这种胜利的欢乐了。
他先拿一柄黄__色鸡毛掸,上上下下把炉子掸干净,又用一块洁白拭布(他差点没从身上掏出那块花手帕)醮了清水,把炉身仔细擦了一遍。他背着双手,伫立一边,踌躇满志,静静端详这件金属器__具,像欣赏一件蓝色宋磁瓶,一盆蓝色毋忘我花,一个蓝衣美__女。
这是一只漂亮炉子,蓝莹莹、闪晃晃的。炉身四周,滑畅麻利,晶光雪亮,一尘不染,无一粒灰沙,无一纤翳斑。它浑圆的形态,真似一个丰__腴的女__体,有感觉,有思想,有生命。它又像一件金属乐器,弹上去,可以发声散音,奏出美丽的乐曲。可不?那精致的薄薄抽屉,抽出来,一击炉身,就会敲起美妙的金属音籁。一抽__出,再送进,关上,多方便,如意。用一根铅丝火签笔直戳下去,炉底立刻震响一阵阵「咚咚」声,轻快,颤震。那耐火砖砌成的炉膛,模样像一个包装电灯泡的凸凹纹状的马粪纸卷筒,却清爽,坚固,到时候,会喷__射一股巨大火焰,火力。那生铁圆盖子,覆在圆圆炉口上,不大不小,恰到好处,刚刚能封闭炉火。它中__央一个小小圆孔,正好通气,透风。那四只鸭跖小脚,蹲得多端庄、方正、平稳,直像一个道__学家,又严肃,又有趣。
袁冈正像老学究欣赏一篇著名六朝骈文似地,得意洋洋的品鉴着(他几乎想一一朗诵它的优点了),突然,霹雳一声,震响在他耳边:
「肏__你__妈妈__的,活见鬼喽!活充家喽!*一个家要败光在你手上喽!好好的现成炉子不用,买这种bī芯东西,你是没得劳喽!钞票闲得慌,闷得慌喽!前日子要你花两毛钱把几只破碗补上,好说歹说,杀了你,也不肯。一份人家,只作兴两只饭碗,不许有第三只。来个人吃饭,就死皮赖脸地向邻居借碗,成什么话!你倒有bī芯倒头钱买这种宝贝。*我那只炉子,烧了几十年了,满院炉子就没有我的灵光。一到正午,红冒冒的,到处是火星子,赛似一座活火山。好炉子不用,这会你用这种宝货!我活了六十六年,从来没有花过一个铜板买煤炉。一只旧洋油箱,拿黄泥糊糊,不『行』了?你花这么多花花绿绿钞票买炉子,真是造孽啊!发疯啊!肏__你__妈妈__的,一个家要败在你手上喽!」
这霹雳声虽比不上《水浒传》上李逵或鲁智深那声著名的霹雳吼,可也不渺小,算得上「声震屋瓦」。它发自袁老太(本地人称她袁奶奶)的丹__田部位。这声音是三种方言的混血产品:仪征话、普通话,夹杂一点本地话。

「充家」即破家之意。 「没得劳喽」,意即没有事做。
「倒头」,即晦气之意。
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__人,她那副长长瘦瘦的脸,有点像明朝开国皇帝明太祖,下巴微微向上__翘__起,你见过一次,一辈子忘不了。虽然六十六了,那双比锥子还尖锐的小眼睛,还是炯炯发光,神采焕发。她看你时,不是看,是用皮匠那支锥鞋底的钢锥子锥你,你会感到刺痛。至少,那也是两根长长麦芒,刺得你浑身不舒服。她脸上到处是皱纹、雀斑、刺疱、紫瘢和淡黑点子。一个女人一老,一张脸就像一扇永远不见天日的阴湿古墙角,各种各样古怪颜色和斑纹都出现了。她左腿患关节痛,又称寒腿病,微瘸,走起路来,一脚高,一脚低,仿佛是跳着走,活像只青蛙。
可是,这只青蛙却有一片可怖的声音,用霹雳来形容,还算保守的。不用说,这霹雳声很教人扫兴,但袁冈同志却不。在他耳膜卵圆窗边,这既不是第一次,也不该是最后一次。
袁老太这篇霹雳檄文,有两三句是吹嘘的。自从袁的妻子由于小产后发高热,躺入南山公墓后,七八年来,袁家那只破旧白木饭桌上,几乎从没有第三者参加过。这不仅袁家如此,有些别的两口之家也如此。并非主人全是「哈巴贡」,主要是那位「粮」先生不点头。
檄文其余部分,倒是真__理,比亚里斯多德的哲学更像真__理。
从敞开的房门口,母__子俩的视线,不约而同都射__向墙边那座「活火山」。这只煤炉真伟大,足有一尺五寸阔,两尺四寸高。它默默蹲在那儿,晚上像一只庞然怪物,白天像一尊弥__勒佛。袁老太和邻居都管它叫癞蛤__蟆,连下面那块巨大热炉方砖,它足足有六十斤重。几年前,为了烧饭方便,袁氏母__子决心把这个癞蛤__蟆从院子对面厨房「请」到门口时,特请隔墙门一个大力士——搬运工__人王同志,双手捧一盘大寿桃似地捧过来的。
这个庞然怪物,袁家利__用近十五年。一只大号旧煤油箱,下面剪了个长方大口,里面四周砌一些长方砖,再以黄泥拌石灰,一层层糊起来,糊成一个圆锥形炉膛,膛底再配一个栅槛形生铁炉底,油箱外面四周,再糊上厚厚黄泥加石灰。一只煤炉便创造成功了。十五年__前,一些江南城市人家,很多用这种炉子。那时候,油箱外层,大多不糊黄泥。袁老太和本地人,为了保护油箱,这才加泥和石灰。隔几个月,泥灰裂开,剥落了,再糊一层新的。袁老太每次糊时,总糊得比先前厚些。年代一久,泥灰越积越厚,炉身便向四面膨__胀了。
近几年来,黄泥不易得,买石灰也不易,而且麻烦,袁家便从酱园购一种酒坛子泥。袁老太更是大糊特糊,终于,把一只煤炉塑成一尊胖胖的弥__勒佛。佛座是一尺多高的砖砌,佛头便是那只雪亮的圆圆的大钢精锅。可是,过几个月,酒坛泥又呈开裂状,显得疤疤麻麻,凸凸凹凹,活似浑身生了癞疮,邻居便戏称它癞蛤__蟆。
「莫小看这只癞蛤__蟆,它比什么炉子都灵,炒个菜,油一下锅,就吱吱响。才二十分钟,一壶水就烧开了。真是中吃不中看。」隔壁瘦小的方师__母常常夸赞它。
「呵,我的癞蛤__蟆早修__炼成精喽!就凭这副癞相,我一桌酒席也办得出来!」
  袁老太呵呵笑着。
「是呀,你这是国产小高炉,可以炼钢铁嘛!」兔子眼的方老先生揶揄它。
是这样可爱的成仙得道的癞蛤__蟆,是这样圆圆的胖胖的弥__勒佛,儿子居然要把它「清洗」出去,袁老太不禁有切肤之痛了。
袁冈同志很想提醒她:这只煤炉倒真是一座「活火山」,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,巴尔干半岛是欧洲活火山一样。几年来,它确是方袁两家一切纠纷的活火山式的总根源。
弥__勒佛体积太重,每早,袁老太无法把它请到院子里,只好在门口生炉子。正当方老先生坐在苏州古城畔运河上悠然泛舟时(过去俗话,称做梦是到苏州,出自「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」之句。),突然,一串类似催泪瓦斯弹式的火__药在船上爆__炸了,他惊醒了,猴子样从床__上跳起来。满房满屋子尽是烟雾,一阵比一阵浓烈,弥漫,活像失了火。方老先生不断咳呛着,流着眼泪,打着喷嗖,跟着破布鞋,直冲到门外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。
「袁奶奶,你用扇子多扇扇,好不好!真吃勿消呀!」他几乎是怒吼,带点上__海腔。
「我不扇?扇子都扇破了!两个月用一把芭蕉扇,还要怎样个扇法?」袁老太从门内走出来,一把破芭蕉扇在手里乱舞,直似狂风中的蝴蝶。
  「刚才你就不扇嘛?」
「我尿急了!难道不许小__便吗?」
一阵滚滚黑烟青烟红烟,急浪似地冲起来,冒腾了六七尺高。它宛若一条条青色飞蛇,直窜入方家。袁老太生炉子与众不同,专喜欢从隔壁黄泥工厂门口拾一些破烂油毛毡纸类发火,有时,还加上一些不肯割爱的污__秽旧稻草,这样,那只癞蛤__蟆便越来越变成一座爆发前的维苏威火山了。
  方老先生越看越气。成年累月的扮蚊子,被烟熏,被火攻,又被大雾包围,被催泪性瓦斯袭__击,而六__月天还得烤火,扮演生铁块,被小高炉大炼特炼。退休之后,本应清享,竟受如此折磨,他越想越气,不禁怒从中来。
「你生炉子与人不同,总喜欢用油毛毡,烂稻草,不肯多用柴火,我被你熏得每早都睡不好觉,真是岂有此理!」
「怎么,生炉子不用纸和草,难道用绸缎绫罗?用檀香木?你睡你的觉,我烧我的早饭,河水不犯井水,碍你什么呀!」
「你自己看看,满屋子尽是烟,我眼睛都睁不开了!」
  「你不好关上窗子嘛?」
「这么大热天,还关窗子!气都透不转了!」
「要舒服,顶好单门独户,住一幢洋房,那才舒服。这是大杂院,没有法子喽!哪个不想舒服啊!我六十六岁还要劳动呐!」
在这样一片赛似钢刀的话语下,一阵真性活火山便爆发了。家居养肺病的袁冈,不时被一阵阵熔岩块烧得心惊肉跳,六神不安。他不得不打躬作揖,费尽九牛二虎的口舌,扮演鲁仲连,把方老先生那双兔子眼里的火浇熄,把方师__母高高颧骨上的红光平息下去。
  这种活火山爆发,是周期性的。他的鲁仲连扮演,也不得不是周期性的。这一次,他下定决心,把门口这尊弥__勒佛清洗出去,实在因为那个鲁宰相角色演得太多太吃力了。
这回是请三楼一位钢铁加工厂大力士张同志帮忙,把这尊弥__勒佛「请」出去。斜对面麻脸马师__母,却把这位佛爷迎入。她差点像英国女王欢迎法国总统似地组__织仪仗队,举行一次欢迎式。说良心话,她从心底欢喜这只癞蛤__蟆。她独家占用一间厨房,家里人多,不花一文钱而增加一只煤炉,对她硬是求之不得。
不幸的是,大力士护送时,佛爷两肩受了擦伤,震伤,马师__母小女儿马莉烧炉子,用火剪通火时,过分兴__奋,一不小心,炉膛四壁黄泥也被大通特通起来,只听得「哗喳」一声巨响,我们的佛爷——伟大的弥__勒佛,驾临马家不到廿日,突然土__崩__瓦__解,霎时间化成一堆破烂泥堆。那奇怪形态,倒真像一只癞蛤__蟆趴在地上。经仔细检__查,马师__母发现这只煤炉使用年代太久,那只作为中流砥柱的洋油箱,早已大半锈烂,即使这回不「请」出来,它的阳寿也不会拖得很久了。
「真是气数!我费了格(读如GA)大力气把它请进来,才半个多月,想不到这个癞蛤__蟆,倒死在我家里。啊,气数!」马师__母脸上每一粒碎麻子全亮了,她圆睁一双斗鸡眼,充满不平的怨气,悻悻地说。
接着,她便数说死者种种罪恶,什么「成精」喽,「小高炉」喽,「活火山」喽,全是骗人。廿分钟烧一瓶开水,压根儿没这回事。有时候,急着用火,想炒个菜,它像害了慢性__病,偏不出火,看起来,火红,极亮,半杯菜油泼下锅,许久却不见热气。煮过几次饭,因为火力不旺,都接近夹生饭。
「这个癞蛤__蟆,既不中看,也不中吃。算我倒裙,白忙一场。」她有点痛惜那包「新安江」,专为酬谢大力士运输佛爷的。
随着这通死刑判__决书,马师__母和马莉又大忙一阵,一畚箕一畚箕地把这一大堆几十斤黄泥垃__圾清除出去。来回跑了十几趟,直忙得浑身是汗。
「你不识性沙!你还没摸熟我的癞蛤__蟆的脾气嘛!你摸熟了,识了性,它比什么炉子都灵光啊!我烧了十五年了,难得有两回夹生饭。你自己不动手,依赖小孩子,他们懂得什么啊!我倒心疼这只炉子哪!用了十几年,你不到半月就'坑'掉了。」袁老太拍着手大声道。
像当年左拉为德孚卢斯辩护,袁老太几乎是大声疾呼,为她一命呜呼的癞蛤__蟆辩护。说到后来,谈及它死得凄惨,她差点流下泪。
人类弃旧换新的本能,到底是顽强的。不到几天,她却眉开眼笑,夸赞那只被称为「蓝美__人」的淡蓝色革新煤炉了。
「这个炉子呀!交关灵光,真来斯(沪语,真行)。你要它火大,它就大!要它小,把抽屉一关,它就小了。一炉火,封过夜,还是红堂堂的。从前那只炉子,封起来真是不便,又要用水拌煤屑,又要一铲铲铲上去,真'粪'(读如封,杭州话,意即脏)啊!一双手烧炉子,都烧成鹅掌风了,天一冷,到处开裂,伸出来,活像个僵尸,好怕人啊!这个新式炉子,干干净净,方方便便,只要把铁盖子一盖上,就算封好了。多方便啊,简直跟上__海人烧煤气一样。今年冬天,我的手不会受活罪喽。它还有个好处:容易发。那个癞蛤__蟆,发起来,交关麻烦。这个,柴火加足,扇不了几下子,就生好了。真是一分钱一分货。到底是花大把钞票买的,家里做的哪比得上的哇!」
袁奶奶呵呵笑着,向马师__母方师__母现身说法,宣__传这种革新煤炉的种种优点。她那副马脸上的一颗颗雀斑,差点没变成一只只麻雀,飞出来,向全院子吱吱喳喳报喜。
「袁奶奶,你这个炉子好是好,可你老炉子烧了十几年,烧惯了,换个新炉子,你烧得惯吗?赵__云使惯了长枪,你要他耍关公青龙但月刀,使得惯么?」马师__母本对那只癞蛤__蟆心有余愤,现在,却故意为它充义务律师了。
「我倒赞成这种新式炉子。袁同志生毛病,袁奶奶又年纪大了,十冬腊月,一大早爬起来发火,交关不方便。有了这个,她悃到太阳晒屁__股也不要紧。 」方师__母热烈拥护新炉子,因为,从此她和方先生可以高枕无忧,每天不必担心受催泪瓦斯弹的突然袭__击了。
「当然这个炉子好。那个癞蛤__蟆早过时了。做人要进步,千万不能落后,用炉子也是。」马老先生也大声帮腔,那双兔子眼满溢笑意。他差点没买两串爆竹,燃放一通,以表示对这位「蓝美__人」的热烈欢迎。在他看来,那些大雾迷天、硝烟满地的日子,真正是从此「一去不复返了」。
这以后几天,是袁家最幸福的日子,也是方家最幸福的日子。那座巴尔干「活火山」真正是熄火了。
世界上有一种人,他们爱想像中的玫瑰,远过于真__实的玫瑰,一刻钟沉思的愉快,远过于一下午的桥牌戏或打老K。他们喜耽溺于__宁静,犹如古代高僧之沉醉于阿赖耶识。袁冈同志正是这种怪人。平日他就爱窗明几净,闲时手执一卷,做「书中自有黄金粟」的好梦。现在,长期养屙,更渴望一片幽静。在这样一种宁谧境界,他不仅可以充分休息,高度集中机体__内的抗菌能力,大举歼灭那些人形的、牛形的结核菌,还可以潜蕴默涵一种瑰艳的灵魂色素,借以弥补物质生活的空虚,填塞现实世界的巨大裂口,正如人们爱用一种彩色巴黎花纸裱糊破旧墙壁,借一片艳致窗帷遮蔽一座简陋的房间。
可很快地,袁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,每隔两三天,他那座静静王国,总有一两条边陲线被入侵了,仿佛爆__炸着一阵阵枪炮声。这虽然只是边境骚__乱,但这个王国的中枢却受到震动,不能安如泰山了。
他扔掉手里《老残游记》,从藤椅上跳下来。一开门,发现他的老母像中古日尔曼剑士对击一样,正与那只新式煤炉吃力地格斗着。那柄破芭蕉扇,简直似一座车轮,在她手里不断转着,一会儿,她撒把盐到煤火内,一会儿,拿一根粗铅丝火钩从炉底钩火,一会儿,用熟铁粗火签捅炉子,一会儿,又抓着火剪拨__弄煤球。她一急,跳来跳去,那神态,更像一只青蛙,仿佛一个顽童正在追捕它。
「这个肏心炉子!你要它旺,它偏不旺,你不要它旺,它偏火冒冒的,像失火一样。我早说过嘛,我那个癞蛤__蟆灵光!花这许多花花绿绿钞票,把这种倒头东西请进门,做啥啊!真是没得劳喽!」
  「妈,你加两块柴火吧!」
「哼,加柴火,把钢精锅子熏得漆黑一抹乌,擦都擦不掉!」
  「加几块木炭吧!」
「呵!木炭一角二分一斤,煮饭烧木炭,我倒没听说过。真是个新闻!」
「何必急呢?火不旺,让它慢慢上来好啦!」袁冈无可奈何地说。
「火不旺,烧出饭来夹生!我不要吃夹生饭!」袁老太气呼呼地喊着。
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到底怎么办呢?袁老太的答__案是:钩! ——断断续续地,用那根粗铅丝火钩去钩!
袁冈沉默地回房,依旧躺下去看书。
结果,这顿简单午饭搬上桌时,马师__母家里那只德国老牌自鸣钟已敲两点。饭仍旧夹生。
  当然,也不是天天如此。有两日,一切顺利,这只曾被袁冈当做宋朝巨大蓝色瓷器来鉴赏的煤炉,也发挥出巨大威力,受到袁老太的大大夸奖。而我们TB患者的那座宁静王国,国境边陲便平静无事。
  但事情总不那么顺利。这个煤炉像患疟疾,过两天就要发作一次。有时候,三四小时过去,一个上午只烧了一瓶开水——那只竹壳热水瓶净储五磅。
有时候,钟敲十二点了,一锅饭还没煮熟,一样小菜未炒,两只热水瓶都空空如也。
另一天,袁老太又像青蛙,跳来跳去,学中古日尔曼剑士,与这位「蓝美__人」拼命格斗。只听得一阵「嗤嗤嗤」 声,一把把盐像一小阵白雪,降落在煤火中。隔了一天,钟敲十二点,马师__母全__家已「团」 在饭桌四周('团'是马的常用词语),津津有味地享用那盆葱烤鲫鱼了,方师__母也收拾残剩菜羹,叮铃郎当洗碗碟了,袁老太却像一个受重伤的兵士,跌倒在泥沼里,变成涸辙内的一条鲫鱼,可怜地挣扎着。袁冈走过去一看,那位「蓝美__人」已奄奄一息,只有出气,没有进气了。炉膛内,只见大半炉黑压压煤球,却看不见一点火气和红意。
「重新发!」袁冈同志断然下命令,神气活像当年乃木大将率兵横渡旅顺一条河流。 (二十世纪初,日俄战争时,日军为了抢时间过旅顺区某河,指挥官乃木大将竟身先士卒,带头跳入河中。士兵感动之下,纷纷跃人问内,以大批尸体填平河流,后面部__队乃踏着他们尸体前进,终于战败俄军。)「我来!」
御驾亲征,袁冈自告奋勇,花了卅分钟,居然把炉子生着了。又过了两小时零十分,两碗大米白饭和一碗豆腐肉丝汤,总算搬上桌。吃完午饭,已是下午三__点二十分。
这样的局面,总不能算是长治久安。过午才食,违背肠胃规律,会得慢性胃病,而且,也影响他吸收营养,削弱他对结核菌的抵__抗力。再说,三日两头,精神不安,不能静静养病,长此拖下去,他的渗出性肺结核,将不能从开放性转为闭塞性。目前虽无热度,咯血也已停止,血沉有时仍不正常,验痰是两个「十」字,临床症象也未根除:盗汗、夜咳、虚弱、怕冷、多痰。医生开的假条是一年。看样子,到期绝不可能痊愈。再拖几个月,达一年以上,薪水就要打折扣,经济压力也吃不消。
经深思熟虑,又经过实际考察,调__查研究,他终于得出结论。
「妈,我看你的毛病是:钩得太多。那个癞蛤__蟆炉口大,煤球多,底火多,你多钩几回,不碍事。这个炉子口径小,煤球少,底火少,你照老办法,不时钩,不断钩,衬炉底的红煤都钩掉了,底火全钩小了,所以一时旺不起来,从今天起,我烧个样子给你看,你照我的烧法,千万不要多钩了。还有,要加煤,加足煤,不要急,耐心等一会,火会慢慢上来的。」
儿子对母亲又打个比喻:她烧的炉子,害的是虚弱病,她却不断让它吃泻药,大泻特泻,一点元气都泻光了,结果,越吃泻药,越是沉病__不__起,本来不是大毛病,倒变成重症了。她那根铅丝火钩,就相当于替炉子灌肠的皮管,越捅,炉子越是奄奄待毙。
「什么泻药不泻药,我烧那只癞蛤__蟆,就是这样钩的。一钩,火就冒上来。」
「那是旧炉子,烧法有点不同。」
  「好,看你烧!」
  袁冈当真作了三天试验。一面实验,一面不断向母亲讲解。那神情,仿佛居里博士向巴黎大学学__生讲解核子物理学,就差一块黑板,一支粉笔。
他告诉她,炉子封过夜,早晨打开炉盖,底火所余不多,像一个生了一场大病的病人,病恹恹的,元气几乎丧尽。这个时候,千万不要用火钩清除炉底死灰,它们是垫底的,一钩,炉灰固然坠落,可一点底火红煤碎块也落下了,火很快会熄。此时,只能以火签从上面轻轻捅一下,通通气,再加煤球,慢慢地等它旺起来。大约一小时后,火虽红了,但还不是真旺,如执火钩大钩,清除全部死灰,上面的一些红煤,仍会塌下去,炉火很久不能上来。只能轻轻钩几下,把一部分炉灰钩落,让炉底上下通通气,虽轻钩,一部分红煤仍会稍稍沉下去,必须立刻加满煤球,再耐心等三四十分钟,待新添的煤球大部分红透,构成新的底火,这才能大钩特钩,把全部隔夜灰烬钩空,上下通气。此刻,虽然看着炉煤又坠落一部分,但只要加足煤,再隔三四十分钟,炉火就会真旺了。估计七点开炉,烧点洗脸水,泡饭,九点左右,炉火就能旺得正式煮饭炒菜了,这以后,直到中午,只要轻捅或轻钩一两次就行,不需多钩。其实,即使不轻钩,也无大碍。中饭后,可以大钩一次,加足煤,封火。下午四点开火,可以稍稍钩一下,烧晚饭。晚间,再大钩一次,封火过夜。
当儿子鼓__起如簧之舌,现身说法时,袁老太脸上每一颗雀斑都在笑。
「你这不是烧炉子,你这是医生看门诊,有这么多话好说,我头都给你搅昏了。」
虽笑,虽昏,但儿子的实践却获得成功。三天内,炉火一直红毒毒的,旺极了,他根本没有用过扇子,更不必说撒盐了。
「怎么样,现在明白了吧。」第三天晚上,儿子笑着说。
「明白了。不钩就是。」袁老太点头晃脑地说。
「不是要你不钩。要你少钩。一次都不钩,火不闷杀?」
「好,少钩,少钩。你去养病吧,为了这个倒头炉子,你这两天都忙瘦了。昨天晚上,你咳了一夜。」她驯顺地说着,心里着实心痛,一个害痨病的人,还要忙这种事!
她虽说体贴儿子,其实巴不得他不管。这三天,她那双和煤炉打过三十年交道的手,因为再不能碰那些火剪、火签、火钩,正如那位著名武将猛张飞多日不能亲炙那根长枪,一双手都痒得打颤了。再则,袁冈御驾亲征,管头管脚的,她站在一边,只不断唉声叹气,手脚全像紧紧缚住。儿子试验一告结束,她长吁一口大气,立刻宣告解__放。
以后两天,总算安然无事,大体上,都照袁冈计画进行。第五天,为了想早点疗养好肺病,袁冈正躺着看一本气__功疗法的书,研究通三关——尾间关、夹脊关、玉枕关。近午时分,突然门外响起一阵鸭子扑水声,声音急促,一阵比一阵急,接着是一阵低低咒骂声:
「这个穷炉子!……这个倒头炉子!……这个棺__材炉子……」
袁冈连忙走出去,那柄破芭蕉扇,又在袁老太手里疯狂跳轮摆舞了。她一面扇,一面圆睁那双皮匠锥子眼,张大嘴唇,仿佛一口要把那只煤炉活吞下去。
挪开钢精锅一看,炉内煤球已塌落一半,只见黑的,不见红的。
「早上起来,炉火还是好好的,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?」
「日他__妈妈__的,它就是这个样子嘛!我还去故意把它弄熄嘛?」袁老太气鼓鼓地说。
「又是老__毛病!你把它钩多了吧?」
「日他__妈妈__的,那个绝八代的才钩过!」
「不钩得太厉害,火怎么会塌下去?」
「烧一阵子,它自己塌下去的。」
  「你煤球又没加满?」
「火上不来,加足煤,压住火头,更上不来。」
  「快架柴火吧!」
不用说,又是隔壁那只老式自鸣钟「当当」敲过两点,这顿白米午饭才算黯然进口。餐桌上,儿子又重复一遍三天前的指示,仍归结到「少用火钩,多加煤球」八字诀。他几乎以很沉痛的语调道——沉痛得有点像刘备临终对诸葛亮托孤。
「妈,就算你做做好事,帮帮我忙,暂时照我办法烧一个时候,好不好?前三天不是烧得很顺手?」
「哼,你总是大惊小怪的。烧煤炉总是这个样子嘛!人家一天还发四五次炉子呐!」她最后一句话,显然是气话,或自我解嘲。事实上,这个院子,谁家也从没有一天生过四五趟炉子。
  太阳落下去,又升起来。袁冈躺在藤榻上,心思一半在那本气__功书上,一半却在书外。微风起处,一阵「哧哧哧」声又从门外响起。他突然跳起来,冲出去,像一只饿虎。
「怎么?你又钩了?刚才不已钩过两次了?要你少钩,你偏多钩!」
「哪个日妈妈__的才钩!」袁老太太大肆抵赖。
「我听得清清楚楚,你在钩!看你手上!」
袁老太手上正拿着那根铅丝火钩。
「它从墙壁挂钉上掉下来,我拾起来的。」袁老太狡黠的辩护。
望瞭望那片濒于生死边缘的炉火,袁冈一伸手把火钩从母亲手中抢过来,气愤地说:
「要你少钩,你偏不昕,把炉火钩落下去了!天天弄到两点吃饭,究竟有什么好处呢?我是一个痨病鬼,正在养病,你难道不体恤我一点?……你自己想想!我向你说了多少好话,求了你多少次,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,一定要照自己的意思蛮干下去,你不是有__意惹我生气吗?」
「好、好、好,从此不钩,一辈子不钩!大刀搁在我头颈上也不钩,行吧?」
「我把火钩拿进去。从现在起,到十二点止,就是不钩一下,看它究竟会不会旺。人有人性,火有火性,既然已经钩过两次,你总要有耐性等火慢慢上来。它又不是神仙,一钩,马上就旺了!你越急,越钩,火越糟。」
袁冈像杀__人犯窝藏一件犯罪凶器似地,紧张地把那根铅丝火钩藏到他藤榻下。他怔忡不安,再度躺下来,两只核桃式大眼睛,不断凝视头顶白色灰幔。他的倒三角形的瘦削而苍白的脸上,泛出一片潮__红,两条浓眉深锁着。
他是如此渴望安静,却偏偏不得安宁。无论是作为病人,或一个正常人,他都需要安静。 「运__动」火__热工作繁忙的那些日子里,下班后,拎着塑胶手提包,一踏入门槛,如一个经过惊涛骇浪的舟子,投奔平静港湾——他的家,当时,他真感到说不出的舒服。养病后,由于外面「运__动」越来越狂,狂得像每天发生大火灾,每个人全变成戴钢盔的消防队员,现在,他几乎厌恶任何声音、骚__乱、紧张。这个世界已够动__荡不靖了,到处像在强烈地__震。假如他自己的港湾内,仍充满风暴味,或火山味,火__药味,他怎么受得了?对于一个病人,这种嗼静,几乎是惟一的安慰和拯救。医生一再劝他静养,并谆谆教__导:单是躺,心地不静,疗效会大打折扣。烧煤炉是小事,由此造成的午餐过时,可能也是小事,但母亲在门外天天与煤炉吵架,甚至打架,却是大事,她完全破__坏了一个家庭的宁谧气氛。炉子不安定,他也就无法安定。古人说,牵一发动全身,正是这个意思。何况,他的话说得明明白白,事情也明明白白,她为什么不照听照办呢?她难道有__意与他为难么?一想到这些,他心头竟有点翻江倒海的样子,愈益不安了。
  不到一小时,火果然旺起来。午饭后,他把那根火钩交给她,皱着眉头道:「我的话说得不错吧!耐心等一下,火就上来的,这根火钩,你拿去吧。现在火旺了,你即使钩两次,一时也熄不了。」
「当啷」一声,袁老太把火钩往地上一扔,气愤地喊道:
「不钩,不钩,刀架在我后颈背,不钩!一辈子不钩!」
  太阳又落下去了。接着,又升起来了。
门外真正安静,鸦雀无声,一直爱打鸡骂狗的袁老太,今天却变成个参禅趺坐的老尼,一个上午很少听见她的声音。儿子不禁有点纳闷。他悄悄走出房门,只见母亲坐在一边黑漆骨牌凳上,气嘟嘟的,撅着个嘴,像和谁赌气,她脸上那些碎雀斑充满黑气。
他拿开钢精锅,炉子里火是红的,却没有火气、热气、生气。是一蓬死火,不是活火,一锅冷水烧了两点钟,还没有沸。
他正要开口,她却抢着气呼呼地道:
「你要我不钩,我就不钩!你自己看吧,这火是什么样子?」
「哪个要你不钩?我是要你少钩。前几天我不烧给你看过,早饭后,只要钩两次就行。你一次都不钩,死灰塞住炉底,不通气,火怎么会旺?你这不是存心和我生气?我的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。」
他拿起火钩,钩了一阵,渐渐的,火苗冒出来了。
「昨天你气得那样子,连火钩都藏起来了,我怎么还敢钩?」
「妈,你讲点道理吧!打个比喻。一个人饭吃得太多,肚子胀坏了,劝他少吃点,他索性一粒米不吃,这不是又饿坏了?我们是研究烧炉子,烧好了,大家都省事,这又不是赌气。」
「我头都给你搅昏了,什么小钩,大钩,又要隔卅分钟四十分钟的!从来没听说过,烧煤炉看钟表的!这不是烧炉子,这是活活烧我,活受罪。」袁老太差点涕泗横流了。她又怀念起那位可爱的癞蛤__蟆——弥__勒佛。 「我那个癞蛤__蟆,烧了十几年,一点事没有。教你不要买这种新式炉子,你一定要买,买回来,大家淘气,家也不成一个家了。一个太太平平的家,全被这个肏芯新炉子闹翻了!」
「你烧那个炉子,这几年也不得__法。一会儿撒盐,一会儿扇扇子,一会儿加柴火。不过,那个老炉子口径大,底火多,随你怎么个闹法,它一时也闹不翻,不会熄。这个新式炉子,哪里经得起那样闹法!这样闹下去,我索性自己动手算了。」
「好吧!依你!依你!怎么个钩法,你吩咐!」
袁老太说到做到,果然,下午,每隔三四十分钟,她就进来请示,像将军一再请示元__帅面授机宜,害得袁冈无法午睡。想看书,也看不成。他整个心脏,仿佛追随着那根铅丝火钩在旋转,跳动。他所听到的,是铅丝撞击生铁炉底声,他所看见的,到处是长长粗__粗的L 型火钩,他所摸触到的,到处是铅丝,他所呼吸的,到处是煤气、灰气、火气。
  晚饭倒是按时上桌。但他嘴里吃的不是那盆青菜粉丝,那一根根酱油色粉丝,一到嘴里,都变成铅丝,碗内的白米饭,也变成一颗颗黑饭——煤灰,沙粒。那碗蛋花汤,也充满火味、铅丝味。
这一夜,他大失眠,偶然也寐着,一大串噩梦忽然袭来。他梦见他的蓝美__人在他面前跳轮摆舞。跳着跳着,忽然,她拿出一根粗铅丝火钩,大声喊道:
  「时候到了,快去钩火吧!」
  他醒来了,有点头昏脑胀。早饭后,关于炉子,面授机宜后,便躺在藤榻上看那本气__功书,不一刻,竟鼾鼾睡去,鼾声如雷。显然,这十七八个小时内,他太紧张了。
不知何时起,一阵声音把他惊醒了。侧耳倾听,门外有人窃窃私__语,仿佛在开__会。他慢慢走出去。
「我们正在开__会,讨论你的炉子。」马师__母笑着道。
「袁奶奶拿着火钩,一直不敢钩,请我们两个来研究,商量,看能不能钩一下?她怕得要死!」方师__母笑着说:「你们这不是烧炉子,倒像搞核试爆,那么提心吊胆的!又是研究,又是讨论!真好玩!」
袁老太辩解道:「刚才我进去,想问你,见你睡着了。我不敢吵醒你。又不敢钩。只好请她们两位来看看火,看能不能钩一下。火一直不肯上来,现在快十点钟了。」
「我那几句话,不是重复过几十遍?你怎么还记不住。现在,应该钩一两次,你怎么不敢钩呢?」袁冈有点哭笑不得。
「我不敢钩!我怕嘛!怕闯祸!你身__体有'讲究',一急,我怕你又要吐血!」
「我们这不是烧煤炉!简直是烧炼丹炉!就是人家鞍山钢铁厂烧炼钢炉,也没有这么麻烦啊!」儿子又气又笑地说。他向两位高邻说,症结是:这是一只革新炉。他母亲却仍用烧老式煤炉的老办法,所以困难不亚于一匹老马跳越野障碍。
「袁同志说得对,烧革新炉子该用新办法,不能用老办法!」马师__母脸上每一颗麻点绽出笑意。 「我们烧新式煤炉,一上午只钩一两回,不多钩的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方师__母证实了马师__母的论断。他那个所谓「革新炉」, 其实是仿照革新祥式,请人在厨房内用青砖砌成的。
「妈,你听见吗,人家烧炉子,一上午只钩一两回,不多钩!今后,你照她们办法,好不好?」对马方两位央求道:「请你们多劝劝她吧!我被这只炉子真是弄得焦头烂额,头昏脑胀极了!」他差点要说:「我现在几乎被闹得走投无路了。」
于是,马方两位,便联合劝告,大力解释一番,道理和袁冈说的差不多。 「你懂了么?」儿子问。
「懂了,懂了!一上午只钩两次,好!好!我这个倒头记性啊!就是记不住。人老了,不灵啦!……」不过,此处要加「备注」 ,她的记性并不「倒头」。十年__前方师__母向她借十二根火柴没有还,都记得清清楚楚!
按照袁老太太口气,关于革新煤炉的神秘的「道」,她这回算是大彻大悟了。而且,她也痛下一番决心。
此后三四天,袁冈国境边陲线上果然平安无事。每次,袁老太拿起那根铅丝火钩时,马脸上总显出一派近乎神圣庄严的气氛,仿佛她不是拿一根火钩,是动用一件上帝显过灵的神器,她的举止、动作,也庄严得很,似乎她已开始认识到:她现在每一举每一动的严重性质。稍一不慎,便会发生天翻地覆、家__破__人__亡的后果。
这个时候,袁冈同志对那根火钩的感应,也越来越灵敏了。门外钩火时,他听得清清楚楚,即使袁老太刚一拿起火钩,还没有钩,他已凭着一种天眼通、天耳通,看见和听到她将要钩火了。正是由于这样一种异常的官能辨别力,一星期后,他又开始感觉门外出现一份异常现象,并不是新现象,只是旧事重提。总之,这个上午,他几乎本能地意识到,那根类似圣器的铅丝钩,已经不止四五次被利__用了。
当新的「哧哧哧」声响起时,他立刻冲出去。
袁老太太又在重演她的老「三部曲」了:撒盐、狂扇、猛钩。那根火钩像一根长矛,那个炉膛是一个仇人的胸膛,她不断向他的肚子猛戳。
他望瞭望,炉火又是一片黑,奄奄一息。尽管袁老太青蛙式的跳来跳去,越跳越高,看样子,红色火焰却顽固地不肯跳上来了。
他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根火钩,突然往地上一掷,气咻咻的喝道:
「请你进去休息!我自己来烧饭!」
他脸上现出一片阴森森的凶__杀气。袁老太吭也不敢吭一声,垂手退到一边。她怕:她只要吭一声,他便会一拳把炉子打__倒,甚至会把它砸碎。
真正,正如佛家所说,这是人类到了「言语道断,心性路绝」的境界。我们的袁冈除了自己动手外,已经走投无路了。
下午二时半,母__子一声不响,吃完一顿静静的午餐,——比毫无人迹的深山古寺更静的午餐。
「从今天起,我自己烧饭。你要是再碰一碰那根铅丝火钩,我就把炉子扔到河里,大家吃不成饭。」
「何必,为了煤炉,气得这样子。你自己病还没有好。自己要保重……」
她转过眼睛,偷偷觑了觑那根火钩。这个替__罪__羊似乎麻__木__不__仁,依旧静静挂在墙上,丝毫没有__意识到自己在袁家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,所起的巨大作用。
「我不跟你吵,你一定要跟我吵,我就去跳河!我不要活了!……你以为我活得很舒服么?我早不想活了!」
  这里要加点注解。他最后两句话,其实另有因由,这个因由是恐怖的秘密,像「天方夜谭」那个渔夫深锁妖魔在瓶中一样,深锁了好些年,一直不敢暴__露。今天,无意中,移花接木,偶然透露了一点讯息。不过,这只有他自己晓得。
「乖乖!不要急沙!一急,又要吐血了。这一晌,咳嗽才好一点,你又急了。火钩我不碰就是了!……千万不要急了!医生不跟你一再说过:病要静养嘛!」
母亲听见儿子说出这种气愤话,心如钢刀戳,差点没流下眼泪。
「好了!我们不谈了。就这样,你年纪大了,实在也该休息了。」
以后,一连好几天,袁冈亲自做厨师。一切果然顺顺当当。煤火一直红旺旺的,从未出过事,饭菜也按时上桌。炉子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。但人类现实生活总像一块「翘翘板」,这头平,那头却不平。当门口那位蓝美__人天下太平时,他血液里结核菌却不太平了。明白点说,他的病情越来越糟了。不仅他的体重直线下降,渐渐地,咳嗽更厉害了,一口一口浓浓黄痰,也多起来,一次验痰,报告单上竟是三个「十」字,有一天,痰竟出现血丝。每一夜,盗汗几乎湿__透内__衣。
袁冈并不介意,他并不以家务操作为苦,苦的却是袁老太。她的精力,平素比那蓬煤火还旺,一向忙惯了,乐此不疲,一旦要她休息,等于要俄国雄心勃勃的凯萨琳女皇成年住疗养院,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才好。她的惟一生活乐趣,就是那口煤炉。煮饭、烧火、炒菜,弄点吃的、喝的,这对于她,正如处理国务对那位女皇一般重要,甚至比后二者关系更重要。因为,除了国务,那位女皇还能恋爱,还能及时行乐,有各式各样法子消磨日子。我们的袁老太,除了成日围着煤炉转,实在没有其他条件创造生活乐趣。现在,儿子竟「夺__权」——夺她对煤炉的管理权,她不免闲得骨头发__痒,差点发狂,整个生命存在仿佛濒于崩溃了。再说,眼看儿子肺病一天天加重,做母亲的更感良心不安。
经过几天沉默后,这只瘫痪了的青蛙——开始跳来跳去了。
先是,像看人搓麻将,馋涎欲滴地站在一边,看儿子起油锅,拿铁铲炒那盆菜,韭菜炒肉丝。
  渐渐地,她忽然勇敢起来了。
「冈冈(这是袁冈小名),'韭菜'根子一头,应该先下锅,尖子一头,后下锅,要不,尖子熟了,根子是生的。炒多了,韭菜又不脆了。」
  儿子不响。
「酱油不能多放,要放盐,酱油多了,水叽叽的,菜都瘪了。」
  儿子仍不响。
  过一会。
「肉丝在锅里蹦几蹦,就行了。炒久了,老了,我嚼不动。」
假如是烧青菜,她就说:「要开锅烧,一盖上,菜就不鲜绿嫩翠了,闷得黄西西的,没吃头。」
  过一会。
「冈冈,不要多放水呀!要干烧!味道才好。」
像这样,一个在烧炒,一个在旁边做评论员,像开一次名菜评议会,不断品头论足,喋喋不休,袁冈实在受不了。
终于有一天,她突然勇气百倍,像一个徒手士兵从敌人手里夺过重要武__器一样,竟由袁冈手里抢过铲子,煎那尾包头鱼。
  「这是干什么?」儿子大声问。
「我来煎沙!你煎的鱼,总煎不透,我咽不下去。你看不出么?这几天,我一顿只吃一平碗饭,平时,我要吃两碗堆尖呢!我年纪大了,总要吃点自己喜欢吃的嘛!」口气缓和下来。 「冈儿,你是个病人,组__织上照顾你,是为了叫你养病。这些天,为了管炉子,烧三餐饭,忙个大半天,你看你这两天多瘦,脸色多难看呀!夜夜咳嗽,淌盗汗,一件内__衣淋湿得跟雨水泡过一样。这样下去,你的病哪里能够好!倒越来越重喽!何苦呢!」她望瞭望墙上倒挂着的那个替__罪__羊。 「说来说去,都是为了这根火钩。以后,我一定听你的话就是。哪个日妈妈__的再不听你话。不听你的,叫我雷打火烧——」
儿子连忙捂住她的嘴,长叹一声,退到房内。昨天去验血沉,已经是三个「十」字了。他一肚子心事。加上几天来母亲在他旁边不断担任评论员,也把他评论得够了。如不依她,一定会吵吵闹闹的,当真他去跳河自__杀么,为了这根火钩?
《三国演义》开头两句就是:「天下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」现在,正是轮到袁家又「合」了。
这以后,总算又平静了一些日子。这一次,和平时期比过去任何一次长,足足延续两星期。袁冈本以为,从此真可长治久安,天下太平了。但正如一切国际和约—— 特别是希__特__勒与民__主国__家签订的条约——总不会持久,袁老太太与儿子的口头协定,有效期也不会太长,更说不上什么永恒和平。两星期后,那个又可怕又残__忍的「哧哧哧」声,又开始不断在门外响起来。他的国境线上,又出现骚扰。袁老太和那位蓝美__人的格斗,经过一个多月休战后,重新开始,势头也越来越猛了。每隔两天,午饭总要延迟到下午两点钟。还不谈袁老太对那只炉子的诅咒声,吵骂声。
  那条长长运河就在大门外。深浊的河水,黄滚滚地波动着。每一次兀立河边,他总对它凝视许久。但他并不想跳下去。他只是好奇,为什么这片水流了一千多年,个人生活竟改变得如此缓慢?实际上,他和许多人的生活,不但未好转,却像王小二过年,一年不如一年。而且,大家连公开抱怨的权__利都没有。
「一切都是命!」这是他每一次凝望河水后的结论。他现在似乎有点相信宿命论了。
不过午夜扪心深思,宿命并未占上风。因为,就在数千里外的海外,千千万万__人就不必像他这样和铅丝火钩斗__争,和「蓝美__人」斗__争。
可是,从此他对那一根铅丝火钩竟发生深仇大恨。每逢看到它,眼睛里就现出一片厌恶。当门外骚__动声太凶时,有一次,他就用两团棉花塞住耳朵。
  一年过去了。他的肺病没有好,仍在休养。想不到一场严重肺炎,却把袁老太带出这个世界。 ——这个曾逼她与蓝美__人不断格斗的世界。
从此,孤单单地,袁冈一个人生活着。他开始到附近一座食堂搭伙,不再自炊了。
把母亲遗体运入殡__仪__馆,火葬后第六天,在一种又悲又痛又寂寞的心情中,他把挂在门口的那根铅丝火钩,用一根细麻绳缚牢钩尖端,倒悬在室内朝东墙壁一根二寸洋钉上。任何邻人一进房,便会看见它静静沿墙上吊。
「你为什么把这根火钩挂在房里?挂得这么高?」有一回,方老先生似乎特别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,稍稍有点好奇。
  「没有什么,随便挂挂……」
  他支吾其词,搪塞过去。他不打算告诉他——也不想告诉任何人:这是一个秘密的纪__念。
现在,离这个替__罪__羊上吊,又是半年过去了。他仍在养肺病。每逢他看见它吊在墙上时,他再没有仇__恨了。他只是好奇,这根火钩在这个地球上——特别是在这个国__家里,到底还要生存多久,它才真正变成「古董」?他对这更是好奇。
有人还用类似这根铅丝火钩的无上权杖,像袁老太对付「蓝美__人」 一样,对付这个残缺了的秋海棠叶形的国__家。究竟要对付多久,才能真叫生命火焰上轨道?
那个「宋朝蓝色瓷器」,那位「睡美__人」,依旧蹲在他房内一角。由于经过一年半毒火锻炼,上半截已开始发锈色,下半截也出现深浊的暗蓝色,再不是蓝洼洼的晶光雪亮了。
沙发
发表于 2012-12-11 00:46:23 | 只看该作者
这个是什么?
板凳
发表于 2012-12-11 08:46:11 | 只看该作者
卩太多,看的眼晕
地板
 楼主| 发表于 2012-12-11 20:42:01 | 只看该作者
因为现在是国内空间,就用了过滤器一滤下
换成底线(__)会不会好点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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